《芳华》：我们时常忘记，爸妈也有青春
作者：甘北
首发于微信公众号：甘北（ID: ganbei1990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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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则
不专业的影评
九十年代的刘峰走在街头。
他成为了城市最落魄的底层人民，怀揣着一条烟，探头在联防办门口，打听队长在不在。
他想拿回他的破三轮车，那是他谋生的工具，可是又付不起那一千块钱，就只能磨嘴皮子说好话。
那样的刘峰，跟任何一个讨生活的成年人都相似。
见不想见的人，赔不想赔的笑脸，递不想递的烟。邋遢，没有精气神，也干不出漂亮的事。
没有人想听他的故事，更没有人把他当回事。联防办的人打了他，还理直气壮地叫屈：“我哪知道他是战斗英雄？”
这样一个人，怎么可能会是战斗英雄？
他平凡、落魄、低微，一脸寒酸。哪里像表彰大会跑到腿软，荣誉勋章拿到手软，在自卫战中浴血奋战的战斗英雄？
这是整部电影最残忍的时刻，也是人生最残忍的时刻。
属于他们的时代，永远地过去了。
那些不再青春的人，明明还真切地活在这个世上，却又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遗物，不合时宜，没有话语权。
刘峰，就像我们的父辈。
我父亲如今快六十了，跟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，平凡，固执，且古板。
他为了三瓜俩枣跟人扯半天，看不惯我不叠被子不收拾房间，我没结婚的时候催我结婚，我说不生孩子他就骂我放屁，你这是有违人伦。
父亲的思想，老旧得可怕，对世上的新事物，都似乎难以理解。
一个明星怎么能赚那么多钱？
为什么有人愿意花那么多钱去看演唱会？
一百块的衣服和一万块的有什么不同？
出差住快捷酒店不行吗为什么非得五星级？
他时常会跟我争吵，吵着吵着，他就两眼虚空地叹了口气：“唉，时代变了，我们跟不上时代了。”
这样的父亲，衰老，迟缓，沉默，总是令我忘记，他的青春年华里，曾有过那么多激动人心的、风卷云涌的时刻。
我的父亲，从小就背着一个身份——小地主。
一个“小地主”会经历怎样的童年？
父亲甚少跟我提起，倒是妈妈偶尔提过几句。
“你爸小时候吃太多苦了，被冤枉，挨打，没有饭吃，险些饿死……”
就这样一笔带过的一句话，每一个词都惊心动魄。
他从悲苦的童年走过，爷爷早逝，奶奶独自把他们兄弟养大，大哥十几岁就背井离乡去讨生活，二哥饿得双腿浮肿趴在地上捡麦粒吃，三哥发育迟缓两三岁才会说话，他呢，结婚的时候连一斗米都没有。
父亲经历了如今我们在书上读到的那个传奇年代的一切遭遇。改革开放后，他也像许多60、70后一样，背井离乡，远走他方。
世界是新的世界，一个南方挤进了七八种语言。既没有本钱，又没有学问的人，在这里只能靠出卖力气生活。
几十米的高楼，父亲一肩一肩地往上挑砖，工地没有日与夜，凌晨三点的夜空，他见过无数遍。
就这样，硬着头皮，咬着牙，一块砖，一滴汗，把我和妹妹送入了大学，随后便迎接了属于他的衰老。
这就是我的父亲。他曾经历过的青春和苦难，是我一生都难以想象的。
但如今他老了，经常为了一点小事，跟我辩得脸红脖子粗。正当年轻的、不可一世的我，总以为自己掌握了时代的真理，一点一点把他逼得哑口无言。
那样的我，就像联防办气势汹汹的人：“我哪知道他是战斗英雄啊？”
年轻人总是傲慢的，傲慢得想要证明，自己比父辈、祖辈、祖祖辈辈，都要厉害。
我们当然能轻易办到，因为父母终会老去，老得什么都不会。
他们会变得健忘，话说到一半，就记不住下一半了。体力也不行了，以前可以扛一百斤上楼，现在抱个孩子都要喘大气。电视上的新潮流、新明星，更是一个都记不住，一部电视看完了，还没弄清女一号和女二号。
而我们，是天之骄子。
我们骂跳广场舞的大妈扰民，看不起为两毛钱磨蹭的老阿姨，讨厌一切陈腐老套的旧仪式，把迫切想要儿女成家立业的老人们，当做妖魔鬼怪在网上谩骂。
我们创造并接受了一切新事物，我们走在潮流的最前线，我们是当下的领路人和未来的新希望，我们掌握了时代最权威的话语权，所以敢于挺直腰板，对他们的一切过往经验嗤之以鼻。
老古板，他们懂什么？
我们总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真理，却忘了眼前站着的那个老人，曾经历过战乱饥荒、文化革命、上山下乡、改革开放、下岗创业等一切浪潮，他们的一生，曾有过绚烂夺目的戎马与峥嵘，他们的青春，曾迸发过我们难以想象的汹涌和激情。
只是，衰老，吞没了一切。
是的，时代，终归是我们年轻人的。
我们没有错。我们的一切世界观、人生观、价值观，都是顺应时代和潮流的，我们创造的智慧和文明，值得一切褒奖。
可是父母呢？父母又错在哪里？谁又把他们甩在了时代的浪潮身后？他们明明始终拼尽全力跟着时代走，又为何成为了一个落伍者？
或许，这才是岁月最残酷的地方——人们一旦告别了青春，就要被迫更新不属于自己的价值观。
时代变了，时代的主宰也变了。
不管是社会底层的刘峰，还是高干子弟郝淑雯，都要竭尽全力地去迎合这个新的时代，以掩饰自己令人难堪又终将面临的衰老。
正因如此，青春芳华，才更显弥足珍贵。
那是我们每个人一生中，绝无仅有，不可重复的岁月。
两个小时的电影，我身边坐着的上了年纪的阿姨，从头哭到了尾。或许，在每一个人身上，她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，看到了已然逝去的黄金时代。
但冯小刚终究还是撒谎了。
电影里的青春，有口饱饭吃，有好房子住，还有手风琴和游泳池。
我父亲的青春不是。
我曾经跟父亲说，你该把你经历的时代写出来，我帮你整理，给更多的人看到。
他真的照办了，戴着老花镜，伏在桌子前用信笺纸书写。
但没过多久，他告诉我：“我没法写下去了，一提起笔就掉眼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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